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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春,只想和你花下烂醉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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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雪的诗,「雪拥蓝关马不前」,比不上「雪满长安道」;情诗,「日日思君不见君」,比不上「努力加餐饭」;隐逸詩,「独坐幽篁里」,比不上「悠然见南山」。

情话也没时间润色。

玲珑心窍,才子襟怀,

沧海月明,暮雪千山,

都扛不过一句:「我要」。

▲出土壁画《奏乐图》,时当魏晋(-)。

右奏阮咸。左奏卧箜篌,宋失传。

有一年,韦庄经过漳亭驿,樱桃树下,想起古人,有些感慨。

当年此树正花开,五马仙郎载酒来。李白已亡工部死,何人堪伴玉山颓?—韦庄《漳亭驿小樱桃》

韦庄比李杜晚生了一百多年。

斯人已去,纵有良辰美景,又能跟谁不醉不归?此外,不能亲眼看到「玉山颓」,也是李白、杜甫、韦庄、你我都应该感到遗憾的事。

韦庄诗里的「玉山」,原本是嵇康的专利。

一本叫《世说新语》的段子书,把嵇康写得美丽不可方物:

嵇康身长七尺八寸,风姿特秀。见者叹曰:「萧萧肃肃,爽朗清举。」或云:「肃肃如松下风,高而徐引。」山公曰:「嵇叔夜之为人也。岩岩若孤松之独立;其醉也,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」

身高七尺八寸,按三国时一尺等同现在24.厘米的标准,那就是.厘米——比吴彦祖高近6公分,比胡歌高近4公分,比吴亦凡高近2公分,与胡兵大致相当。

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,竟孕育出将近一米九的男子,且白皙得像无暇美玉,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天生丽质吧:喝醉的时候,他高大白皙(想来也有些强壮丰满)的身躯开始晃动,像一座玉山,摇摇欲坠。

魏晋是一个人体艺术复兴的时代。

经历了汉末三国的厮杀动荡,人们终于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与美丽。涂脂抹粉修饰躯壳,喝酒嗑药滋养灵魂,走起来潇洒如一阵清风,躺下去壮美如玉山将崩。

▲出土壁画《宴饮图》(局部),时当汉魏(3世纪)。

露天对饮,奴仆侍立,天上有一轮明月。

这样的时代,嵇康这样美丽如樱花的男子,就像暗夜中的萤火虫,如此耀眼,无处可逃。更何况,他美的不仅仅是肉体姿容,他的美,是从骨骼到肉体,从皮囊到精神,从气质到灵魂的全方位无死角的美。

嵇康的卓尔不群,见过的人无不震撼:「龙章凤姿,天质自然。正尔在群形之中,便自知非常之器。」甚至,有人将嵇康视作人类最完美的样板:「方中之美范,人伦之胜业。」

红尘俗世相扰,注定不依不饶。

嵇康死时,年仅四十。

昔年曹魏篡汉,曹丕心里其实很虚,长达几百年的汉朝,足以让天下人将江山万年,视作理所当然。曹丞相的儿子突然说这天下以后改名字了,岂能服众?

「禅让」的把戏,曹丕演得那么小心翼翼。

历史最无聊的地方在于,很多年之后,司马家的人复制了曹家一模一样的套路。天命又改了,魏必须要变成晋,凡人不得相违。江山如画,又到了「禅让」的美妙时刻。

对那些逆天改命的玩家,嵇康从来都是避之不及。

嵇康的人生理想,和所有武侠小说的男女主角一模一样:远离厮杀,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,种田养娃,饮酒作诗,无忧无虑地活着。

「今但愿守陋巷,教养子孙,时与亲旧叙离阔,陈说平生,浊酒一杯,弹琴一曲,志愿毕矣。」

和所有的武侠小说或警匪电影一样,给师傅报了仇就走、干完这票就撤、下个月就退休,全是致命FLAG。

山涛劝嵇康出仕,嵇康想了好多推辞的理由,极言自己常常「非汤武而薄周孔」,实在不配当官。在「禅让」的庄重优雅时节,对一个过于耀眼的巨星而言,不合作,几与对抗无异。

鲁迅先生分析得很透彻:「汤、武是以武定天下的;周公是辅成王的;孔子是祖述尧舜,而尧舜是禅让天下的,嵇康都说不好,那么,教司马懿(氏)篡位的时候,怎么办才是好呢?没有办法。在这一点上,嵇康于司马氏的办事上有了直接的影响,因此就非死可了。」

生不逢时,遇到了坏人,卷入了政治,成为朝代更迭、流血大业里的炮灰,这样的情况,只好任命。

只是,从最直接的死因看,嵇康其实死在他自己的粉丝手里。

「东平吕安,服康高致,每一相思,辄千里命驾。」我承认,这种情谊,完美符合了流行鸡汤所言「想TA就去见TA」的交往理想,即便放到交通如此发达的今天,也仍旧能让人肃然起敬。

高铁普及时代,异地恋都做不到的事,毕竟吕安做到了。

吕安和他哥哥吕巽,都是嵇康的朋友。遗憾的是,俩兄弟家里面鸡飞狗跳,全是狗血剧情。先是,弟弟怀疑哥哥奸淫妻子,欲报官。作为两兄弟共同的好友,嵇康好容易调节平息了此事,正在大家都以为风平浪静之时,哥哥突然反咬一口,诬告弟弟事母不孝。

那时,孝,是社会的第一价值。曹公以孝廉上位,孔融以「不孝」罹罪,王祥为了生病的母亲卧冰求鲤,孟宗为了嘴馋的妈妈抱竹求笋。那是一个当帝王问你「君王和你爸同时掉水里你救谁」时,你可以理直气壮地答出「救爸爸」而四座叹服的时代。

哥哥的致命指控,直接导致弟弟吕安被发配边疆。

吕安在心里大概会有点埋怨嵇康吧。如果嵇康不当和事佬,也许受罚的就是哥哥,而不是无辜的自己。总之,发配的路上,吕安悲愤不已,在给嵇康的信里,写了很多牢骚上头的话。

顾影中原,愤气云踊……披艰扫秽,荡海夷岳,蹴昆仑使西倒,蹋太山令东覆,平涤九区,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愿也。

踢倒昆仑,踏平泰山,荡平九州,恢复宇宙。

这样霸气且无用的吹牛话,在醉鬼的诗文里向来随处可见。如果没人告诉我这段话的作者,我会毫不犹豫相信,这是李白写的。

信被查获,吕安才发现惹了大祸。吕安让当事人之一嵇康证明自己的清白,这样的请求嵇康无法拒绝。此时,司马氏正愁找不到嵇康的把柄,眼看他牵连要案,与嵇康有隙的钟会建议,不如趁机诛之,以「清洁王道」。

钟会怨恨嵇康,说来也不能全怪钟会。

钟会出身于煊赫的世家大族颍川钟氏,少年得志、玄思入微、官高位重、平步青云,传说他年少时就可以与曹丕谈笑风生,舆论场上机智应变的案例丝毫不亚于孔融。

这样一位顺风顺水的世家公子,每次出场都自带鲜花和BGM的翩翩名士,在34岁那年,不幸遇上了嵇康——然后,他平生第一次绝望地发现:在装逼界,他钟会只是个弟弟。

那时钟会是司马昭的心腹,任司隶校尉之要职,轻车肥马,随从浩荡,来到村里拜访嵇康。名士相访,似乎应该把酒谈玄,共嗑丹药,但因为忙着跟向秀打铁,嵇康没有搭理钟会。

钟会是个要面子的倔强名士,他虽然生气,但仍然觉得,把打铁炉子掀了的话,大家也不好看,于是,他只能生着闷气,压抑着怒火,静静欣赏嵇康的打铁表演。嵇康的漠视,让骄傲的钟会心如刀绞。

很多年之后,每当别人问起钟会当时的感受,「扎心了老铁」——这是名士钟会的标准答案。

钟会比嵇康小1岁,当个弟弟也不算亏。嵇康死后第二年,钟会亦死于乱军之中。算起来,两个人都只活了40岁。

早知道人生如此短暂,又何苦倾轧相杀呢?早知道大家都是苦命的人,嵇康当时就该少打一会儿铁,给钟会一点面子,钟会呢,也没必要对嵇康除之而后快。

那时的人很奇怪,像嵇康,他明明懂得生命的宝贵,可就是忍不住装逼,而装逼是很得罪人的。你得罪了别人,别人就有可能去害你。已经这么英俊风流了,何必再争一时的意气呢?

那时的人受够了禁锢约束,一心想要自由,名士讲究丝毫不藏着掖着和的高尚,谓之通脱。大到政治理念,小到生活习惯,无不一吐为快。嵇康一醉玉山崩,就这么个酒鬼,还不忘点评同为酒鬼的阮籍:阮老师这个人没有太大的毛病,就是喝酒太猛。

阮籍说:WDNMD!

“竹林七贤与荣启期”画像砖拓本(南朝)。

▲从左到右依次为嵇康、阮籍、山涛、王戎。

▼从右到左依次为向秀、刘伶、阮咸、荣启期。

尽管如此,阮籍还是很爱嵇康,因为他的吐槽欲和通脱的信念感,比嵇康还要强烈。见到嵇康,阮籍会露出表示喜爱的「青眼」,见到不喜欢的人,比如嵇康的哥哥嵇喜,他则露出表示鄙视的「白眼」。

说起来,嵇喜这个人最大的不幸,就生为嵇康的兄弟。

阮籍一看见他就翻白眼,连前面那个吕安也嘲笑他,说他是凡鸟。坦率说,我要是嵇喜,绝对无法容忍这样无礼的嘲弄:粗鄙如李逵不过骂一句「你这鸟人」而已,吕安的「你这庸凡的鸟人」实在欺人太甚。

与嵇康、阮籍、吕安代表的清流相比,嵇喜是彻底的浊流:他的人生愿望是经营官场、建功立业。阮籍翻他白眼,吕安骂他凡鸟,跟嵇康沉迷打铁不理钟会,其实是一回事,就是要明明白白地表达名士们对官场浊流的不屑。

嵇康无情鄙视了钟会,但他无法彻底与亲哥哥划清界限,所谓清流浊流,很多时候只是姿态而已,哪有什么好坏分明。嵇康这么正直不羁如青松独立的男子,私底下那么爱他的哥哥,这只能说明,浊流中的嵇喜其实也是个蛮不错的人。

嵇康最好的诗是《赠秀才入军》,题目里的「秀才」就是嵇喜。

息徒兰圃,秣马华山。流磻平皋,垂纶长川。目送归鸿,手挥五弦。俯仰自得,游心泰玄。嘉彼钓叟,得鱼忘筌。郢人逝矣,谁与尽言?

诗句温柔、精致、悠长、美丽、哀婉且多情。读这样的诗句,你很难想象,它的帅哥作者在音乐和文学之外,还是打铁爱好者,并且一点都不讲究卫生,一言不合就蹲那儿捉虱子,根本停不下来。

何以帅哥身上有那么多虱子?因为穿着旧衣服,并且轻易不换。何以要穿旧衣服并且不换?因为新衣服磨得皮肤疼。何以皮肤疼?因为嗑了药。何以要嗑药?名士嘛。

都不重要了,「玉山之将崩」五个字,已然遐思放荡,受用不尽。

李白的《襄阳歌》,一看就是酒后瞎杰宝写,不然岂会如此爽快?那诗里也有嵇康的戏份:

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。

舒州杓,力士铛,李白与尔同死生。

这首《襄阳歌》,山涛也趁机乱入:

襄阳小儿齐拍手,拦街争唱《白铜鞮》。

旁人借问笑何事,笑杀山公醉似泥。

嵇康最有名的文章叫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,这巨源就是涛哥。

让晚唐人韦庄怀念的盛唐人李白,是嵇康、涛哥和嵇喜的结合体。他想要养生成仙,享受山海间闲看樱花飘落的时光,也想要建功立业,在历史上留下痕迹,但是跟这三位古人比,李白由于想太多,所以差了点意思。

嵇康死活不愿意从政,死得其所;嵇喜死活都要从政,沙场上颇有高光的时刻;涛哥虽然不想从政,但既然大家死活都想让他当官,他倒是能随遇而安。

古人都是求仁得仁。求仁得仁,便不觉其苦。相较于古人,李白跟咱们更像:常常一脸懵逼,时刻心乱如麻。

宋朝有个很皮的老头叫陆游,熟读嵇康与李白全集,然后,他写了这么一首诗:

李白嵚崎历落,嵇康潦倒粗疏。生世当行所乐,巢山喜遂吾初。——陆游《感事六言八首其七》

这诗的原创成分很少。

「李白嵚崎历落」是从李白的《上安州李长史书》里抄的,人家李白的原文是:「白,嵚崎历落可笑人也。」其实,李白这句也不是原创,他抄自《世说新语》:「周伯仁道桓茂伦,嵚崎历落,可笑人。」

这里的「可笑」可能是魏晋时候的俗语方言,根据语境,应当做「优秀」、「卓越」讲,跟字面意思上的「可笑」应无关系。

李白写信的时候,开头就来一句「我李白卓尔不群」,显然太楞,不符合常理,所以我怀疑李白并没有读懂《世说新语》就瞎杰宝引用,把「可笑人」当成了谦逊之词。

当然,这也不能怪李白。有位专家说「笑」可能是「秀」的假借字,意思是非常秀的意思,假借字跟错别字有何区别?字都写错了,你让醉醺醺的李白上哪知道去?

下一句「嵇康潦倒粗疏」抄自嵇康的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:「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,不切事情。」

李白的谦逊是先抑后扬,先示弱,说自己可笑,然后下一句就是「虽然,颇尝览千载,观百家……」用意还是自荐,嵇康则不同,他是发自内心的拒绝。

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态度,也是截然不同的生命价值,在陆游的诗歌里竟被混为一谈,我看粗疏的是陆游自己吧。

陆游诗意认为,这两个人都是「生世当行所乐」的代表人物,他们都是「巢山」(在山里筑巢隐居)追逐初心的隐士,值得我们学习。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差不多,比如嵇康是「竹林七贤」的成员,李白更是身兼「竹林六逸」与「饮中八仙」等多个俱乐部会员身份,看起来应该是同道中人,其实俩人一见面肯定不对付。

嵇康看见李白,估计会继续低头打铁:功名心那么重,与钟会有何区别?阮籍看见李白,估计要翻起珍藏限量版白眼,李白看见他的白眼,默默喊了一声太白;嵇喜大概会憨憨一笑,拉李白小酌两杯,灌醉李白,好让李白夸他,因为嵇喜这个人天天被清流打压,跟郭敬明一样特别需要夸奖;至于山涛老师,他大概会和李白拼酒,听说你笑话我天天醉如泥?

李白读《世说新语》没读明白,陆游也没能读懂李白。

想想,还是韦庄好。

韦庄真的喜欢花,樱桃花和樱花虽不同,但下落时的幻灭悲哀,应无二致。那时的人爱花爱到痴迷,人们索性将他们的集子都唤做花间集。我翻了那集子,里面选了韦庄几十首词,几乎每首都有花。

韦庄的词甜腻,我更爱他诗里的暴躁。

花开疑乍富,花落似初贫。

万物不如酒,四时唯爱春。

什么嵇康太白,什么魏晋盛唐,什么桃李梅兰,他什么都不管,逮着一棵开花的树,就想蹲在下面,拉上大家伙一块喝酒。喝到落樱纷纷,喝到玉山将倾,喝到香汗淋漓,喝到摇摇欲坠。

20年代的第一个春天,只想和你花下小蹲,一醉如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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